Long.X

熬鹰

主:王相卿(于震 饰)、张杰(乔振宇 饰)

主要情节来源:电视剧《大盛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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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相卿一生阅人无数,要说最让他想不透的人,不是计谋百出的孙文举、不是女儿心思的孙香玉、甚至不是圣意难测的皇上,而是他的三弟张杰。张杰这个人,说简单也简单地很,坑蒙拐骗讲义气,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大格局,对他王相卿就更是言听计从,偶尔赌气胡闹更是像小孩子一般,用心哄一哄就会主动服软道歉;在旁人看来张杰被他拿捏得死死的,连张杰本人也说“我不过就是给你跑腿儿的”。

但是王相卿却知道,那只是张杰甘心听他差遣、不愿置喙而已。在很多事情上张杰心里明白得让人害怕:张杰和史大学、钱宽子不同,他太知道每一件事情的分寸,他给他闹事从来都能点到为止见好就收、他后退一步从来只是顺水推船,王相卿看着张杰的清澈到“单纯”的眼睛,总觉得自己的心思被他窥视得一览无余。

张杰不知道只是因为他真的不想知道,张杰让你知道总是因为他想要让你知道。当张杰沉默不语的时候,王相卿或是很能够明确地知晓他的弦外之音,甚至知道他弦外之音的语气和措辞——那是张杰已经给出了足够的暗示;或是像遥望着邈远天空中的孤鹰,总是带着不解的怅然,以至于到王相卿两鬓斑白的那天,他仍然觉得张杰是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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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岁的王相卿自然明白自己在张杰心中多么重要,重要到张杰可以为了自己放弃生命。王相卿一面患得患失地庆幸、庆幸八面玲珑三条舌头全归化有口皆碑的张三爷甘愿为自己鞍前马后,一面又为张杰感到遗憾、原来一次豁出性命就可以让他离开他自己的那片天空、让他从草原上骇人的鹰隼变成踏实肯干的买卖人。对此,张杰到似乎比他看得更开。这不,还未到而立之年的小三爷一边吃着麻子一边说,“朝廷不打仗,又渐渐放开了边境,走私贸易将来肯定不好干,爷我自然不能一条路走到黑。何况比起之前在草原上单打独斗,这营生可舒坦多了。”可是王相卿依然觉得张杰走了正途固然好得不能再好,对他好、对张杰好、对大盛魁也好,张杰却再也不再是那个让他艳羡的张杰,这让王相卿难免想起来以前孙家圈养起来的猎鹰。

王相卿始终记得张杰是怎样耀武扬威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的。在他混迹民工行伍、在沙漠灰头土脸地得过且过的时候,张杰好像一缕绚烂的阳光晃花了他的眼睛。张杰身材高挑、形容俊俏、出手豪爽、言辞动听、草原上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没有他搞不定的活计。那时他、钱宽子、史大学都像看神仙的一样仰望着张杰,心道同是山西人为甚他就生得这般人物。

张杰给他带来最鲜活的感动的同时也插了他最无情的一刀,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草原生存的残酷。而无意中几乎将他至于死地的张杰依旧牵着白驼,在夕阳下踽踽独行。

一抹孤烟,万顷黄沙,对于二十岁出头的张杰来说,人生不过如此。他在短短的二十余年里,见过了太多龌龊人心、也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算计着别人、也提心吊胆地防着被人算计,塞外的风沙容不得他悲春伤秋,他的一腔热血早就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了。他装作不知道黑爷的盘算、装作不知道孙凯的懦弱、甚至装作对王相卿的好意无动于衷。在王相卿还在为离别家乡而感伤的时候,张杰已经记不清故乡的模样;在王相卿为自己的姐姐姐夫嚎啕大哭的时候,张杰麻木的心里忽然有一丝辛酸羡慕,原来他还能这样为远方的人流出眼泪。

——流浪的人有冰一般的心,这有什么不可以?张杰总是这样自顾自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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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你那次一卷三,还说什么你真不必对我这么好,要不是二哥我第一次做买卖兴奋得顾不上,你小子早穿帮了。”三十多岁意气风发的王相卿嘲笑道。张杰冷哼一声埋怨道,“也是兄弟我命苦,若是没有官兵截了羊,这辈子哪里会摊上你这么一个不省事的哥哥?”王相卿没有戳穿他,说得好像一副没皮没脸无情无义的样子,要不是为了孙凯那帮弟兄,以他张三爷偷盗瓷器那般谋定而后动的心思,何至于盗马失手?

王相卿眼神渐渐认真了起来,“我说三弟,我当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简直根瞧见神仙了似的,感觉你自由自在、无所不能。现在老是觉着你跟着我们弟兄,就好像把天上的鹰拴在了身边儿似的。”王相卿没有把话说全:他心里一直担心张杰会骗他、会离开,就像孙家的仆人一直担心野性难服的猎鹰会飞走。

张杰道,“二哥哪里话,我一个人也就是做个偷鸡摸狗欺行霸市的小买卖,可不敢觊觎后草地那一百万两银子。待到老了伤了没有了银子,迟早被道上的兄弟欺凌,能留着一条命就不错了。你瞧见神仙了,是咒我见阎王了不成?”王相卿道,“你这条舌头,从来都说不过你。”张杰磕起麻子来,又道,“我说二哥,你真的是看过鹰怎么变成猎鹰的吗?”王相卿摇摇头。

张杰道,“苍鹰变成猎鹰是要熬的。熬鹰就是不让鹰睡觉,让苍鹰感到死亡的威胁,然后彻底击垮鹰的意志。首先熬鹰要在鹰周边布置上铁网、在铁网外边布置上清水和羊肉,任它的徒劳扑击、头破血流,却挣脱不了牢笼、只能眼巴巴看着猎人在外面大快朵颐,如此二日。待到第三日,那鹰也倦了,猎人便用木棍一点点的撩动它的脑袋,不给一点合眼的机会,自然,这一天里猎人也不得休息。待到第四日,猎人模拟野兽嘶吼的声音,彻底击溃鹰的意志,待到鹰在铁笼中瑟瑟发抖,猎人再过去安抚它的后颈。若是鹰不再反抗,那就练成了。”

张杰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声音却冷冷的几乎不带有一丝情感,王相卿好像想起了那日张杰打开兽夹救狼时候的样子。

张杰最后缓缓道,“二哥,对于旁人而言,总是觉得鹰失去了自由的天空,就失了高贵。但对于鹰来说,横竖都不过是际遇,没有高下之分,只有左右之别罢了。你不用担心熬过的鹰会逃走,你也不用担心没熬过的鹰会放弃自由。想活命,就认命。一边想要苍鹰的天空、一边又想要猎鹰的忠诚。二哥,不是我说,那叫贪!”

王相卿本想问,那三弟,你是熬过的鹰,还是没熬过的鹰呢。但看着张杰一边吃着麻子一边把玩着他珍视的蒙古刀,就什么都不想问了。

张杰的天空是这壮阔荒凉的草原。他和王相卿史大学不同,王、史虽然曾濒临窘境,但归根结底是来想来草原上发财的、想来出人头地的,而不论张杰如何把发财放在嘴边,活命才是他最根本的想法。王相卿和史大学的家先在山西、后在大盛魁,而张杰的心里只有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的人、永远没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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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相卿四十出头的时候,大盛魁的草原生意赔塌了。毛蛋死了,王相卿视如亲弟的毛蛋被高空坠落的瓷器砸死了。

王相卿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他跌跌撞撞地抱着毛蛋的尸体向着归化一步一步地走着,张杰紧紧跟在他的身边,再后面是史大学。日落的荒原间留下三个蹒跚的剪影。

那天入夜,张杰硬着心肠将毛蛋的尸首推下了沙丘,天亮之后这个小小的孩童再无踪迹。王相卿觉得张杰是疯了,他一把将张杰掼倒在地。张杰一骨碌爬起来,直接将王相卿踹翻。“你这样毛蛋就能活过来了吗?二哥,现在重要的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张杰眼神热切、口气却有几分冰冷。王相卿眼中的张杰和那日荒原上救狼的青年渐渐重合了起来。

不得不说张杰是面对生离死别最冷静的一个。他认路,一路走走停停,生火烧水、刨草觅食、前后照料,三兄弟最后竟然捱到了一个破庙歇息了下来。别说一心求死的王相卿,就连史大学都惊叹,原来自己竟然在这腊月的草地中活了下来。

在破庙之中,张杰又叫道,“二哥,你可不能去死啊。吃水、吃水!”王相卿一动不想动,他身上背负了两条人命,只觉得唯有一死才能了却恩怨。张杰却死死拦着他,每日喂饭喂水,生怕一不留神就在这鬼门关前走散了。张杰赌气似的道,“二哥,你不吃水,三弟也不吃水。咱俩看谁熬得过谁!”张杰最是了解他,王相卿纵然一个人想死,也绝对不会再拉上一个垫背的,何况是他最亲近的三弟。王相卿无法,只得勉强喝了几口水,又被张杰喂下了几口小米。王相卿倒头就要睡,却又被张杰裹上了自己的一层衣服。张杰道,“睡吧,等大哥讨了吃的再来叫你起来。”

王相卿一连几天倒在破庙里,张杰除了每日出去一个时辰找吃的就是看着他、和他干耗着,让王相卿求死不得。王相卿终于忍不住道,“三弟,你这是在熬鹰是吗死耗着。”张杰忍不住笑了一下,“二哥,这还没忘啊。放心,等二哥你度过此劫,就会发现猎鹰和苍鹰没什么不同。”王相卿道,“你二哥过不了此劫了。”张杰道,“度不过也要度!你以为草原上什么最容易?死最容易!死的都是白骨,活着的才是鹰!”

王相卿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三弟,我想想你、想想大哥、想想自己。我们都是这般命苦的人,到底为甚还要在这草原上拼死拼活、战战兢兢地活着?为甚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在山西上种地,像大哥说的那样,老婆孩子热炕头,没准还能娶上孙家大小姐!”张杰冷笑道,“你以为你想安安稳稳种地,就能安安稳稳种地没有旱涝饥馑吗?你想草原上用牛羊抵债,就能不赶上白灾了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白活了三四十岁,瞧瞧你现在丧气的样子,孙家大小姐还能看上你?”王相卿闷声道,“三弟,你就这般看不起我?”张杰道,“二哥,你的眼界头脑人品,我行走草原这么多年都没见到过几个。但你眼下这求死觅活的德行,兄弟我还真是瞧不上。”

张杰的面容在黯淡的庙宇中显出几分憔悴。他虽然常年风餐露宿,却生得颇为俊俏,此刻将厚重的棉衣裹在了王相卿身上,身形竟然显出几分单薄。王相卿在氤氲的光影中看着张杰熟练地烧水,忽然问道,“三弟,你不是第一次这般光景了吧?”张杰微微一怔,又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比这凄惨的有的是。这不也都活过来了吗?”

王相卿道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张杰云淡风轻的样子背后是怎样的孤寂和苦楚,他几乎不能想象毛蛋一样一个半大的孩子是怎样一个人在草原上活过了青葱岁月。他今日四十余岁遭逢的光景或许正是张杰十一二岁时的经历。念及此处,王相卿心头一酸,他总是得意地向人炫耀说张杰是他的千里马,三条舌头的本事全归化数一数二,时至今日才知道张杰的口才真正来源于他彻骨的孤独,他太苦了,也太敏锐、敏感了,也太明白这荒原上的人需要什么、想听什么了。王相卿本想说一两句安慰张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沉重的过往面前,言语变得苍白无力。

张杰道,“二哥,过去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再提。现在只要我们兄弟都活下去,力往一处使,天下没有我们干不成的事儿。”王相卿道,“三弟,二哥今天不死。衣服给你,你裹着先好好睡一觉。”张杰将信将疑。王相卿道,“没日哄你,我是看你太累了。我保证,即便要死,也要让弟兄们睡个安稳觉再死。我这头鹰今晚被你熬过了,你说过的不用担心熬过的鹰会逃走。”张杰裹上衣服躺在王相卿旁边,埋怨道,“二哥,听你这意思今晚熬过了,我明天还得从头开始熬。”王相卿不禁笑了。

张杰很快就睡着了,多年来草原生活的磨砺,让他能够很快地入睡、很快地清醒。只是加入大盛魁以来,张杰的梦里不再有童年的惨案和勾心斗角的算计,而是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上牧民唱着古老悠扬的歌。王相卿静静地看着张杰的睡颜,似乎听到了邈远的歌声,那是草原上的献给苍生天的歌谣,张杰曾经吹着短笛幽幽地吹着,王相卿心里忽然变得如水一般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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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财神庙外风雪交加,一个骑着骆驼的老人留下两担银两之后悄然离开。大盛魁三位创始人绝处逢生。王相卿痛定思痛、立下永远不设置财东的号规。

重回归化城的王相卿如脱胎换骨了一般,脸上带着平心静气却运筹帷幄的笑容。张杰依旧走南闯北,风餐露宿。张杰从来不说苦、不说累,别人提起还一眼瞪回去。王相卿心中的张杰永远是那个策马扬鞭三条舌头无所不能的张三爷,甚至因为体会到张杰的心境,他对张杰的能力的信任依赖更胜从前。直到那日张杰十日之内跑遍了归化周边大大小小的驼队,盘下了价钱,彻彻底底摆了孙家一道。王相卿在玉泉井边翘首以盼,却等来了张杰翻身下马、未说完一句话便晕倒在地。王相卿才惊觉张杰终究不复是初见之时。

张杰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褪下了棉衣皮帽,竟然显出几分草原汉子少有的清俊。王相卿也已经年过半百,言谈之间流露出一派掌柜的威严。念及少年时的往事王相卿总是不胜感慨,不过王相卿也不再是当年动辄大喜大悲的王二疤子了,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

一向孤身一人的张杰也有了儿子,张杰心疼儿子,让他在厨房当了差,纵然也会怒其不争,到底无非是想图个安稳日子。王相卿暗地里面想让自己的儿子王德厚当上掌门,却引发号里面的轩然大波。最后,张杰终于道,“把大盛魁传给一个外姓人吧。”

王相卿最后一次同张杰心平气和地交心谈话是关于未来的掌门人选秦钺。那时史大学已经离世了,结义的三兄弟只剩下王相卿和张杰相依为命。张杰点到为止,王相卿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让我不招秦钺当女婿?”张杰缓缓地点点头。那一刻,张、王两人,张、王两家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王相卿忽然道,“三弟,二哥现在才发觉儿子孙子就和这大盛魁一样,既是我们自己的,又不是我们自己的。到头来还只剩下咱俩在这里唏嘘。”张杰没有说话,似乎是颇有感慨,又似乎是无动于衷。

王相卿道,“老三,你之前说过熬鹰的故事。我之前以为你是说我是猎人我熬过了你,后来在财神庙里面我以为是你熬过了我。现在我才发现,咱俩是谁也没有熬谁,不过都是苍生天在熬咱们罢了。我之前觉得你日子过得逍遥,羡慕得不得了;后来又觉得你过得太苦,觉得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撑过你那样的困境。再后来却发现这熬着熬着,也不怕他什么混账事儿了。哎,只是你怎地也老啦?”

张杰许久才发话,“二哥,你老得,我自然也老得。猎人老得,猎鹰自然也老得。只有苍生天不会老的。猎人也罢,猎鹰也罢,你也罢,我也罢,都无非是草原上的过客。”

张杰缓缓地掏出短笛,轻轻地吹奏起草原的歌谣。漠北遥远的天幕上,一只孤鹰悄然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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